八旗书院 > 都市言情 > 欲买桂花同载酒 > 第3章 红烛 烛花摇,冷疏衾。

第3章 红烛 烛花摇,冷疏衾。(1 / 1)

许是连日的阴雨天气实在难捱,方秀才的恶疾又发作了。

他不是头一回发病,早已习惯,只是憔悴深陷的眼窝里,仍卷着无奈和悲凉。

“那傻孩子,这么晚……又下、下这么大的……雨,去、去哪找大夫去……”

他奄奄一息、断断续续说着。

被褥上,是大片触目惊心的血。

血迹未干,方喻同没来得及清理就出去了。

阿桂于心不忍,捏着湿冷的帕子走过去,“……方、方叔叔,要喝点热水吗?”

许久没说话,阿桂的嗓子有些涩哑。

方秀才费力侧过头,看着她澄澈如琥珀的双瞳。

他没有计较她喊他的称呼,垂下眼,虚弱得不像话,“不用了,我好像……快撑不下去了……”

“方叔叔,您再坚持一会。”阿桂急忙倾身说道,”您儿子已经去给您请大夫了。“

方秀才知晓她的年纪后便要送她回家,还让他儿子把屋子让给她歇息。

阿桂知道,他不是坏人。

方秀才看向门口,幽声叹道:“我等不到他了……”

他的目光很是复杂,遗憾、不舍、担忧交织在一起,看得阿桂心头一突。

她爹被官兵带走的那一日,也是这样看她的。

那时年幼,不懂这一眼的含义。

如今才知这是意味着即将永别。

阿桂站起身,长睫微颤,声音低细,“方叔叔,我去找他回来。“

方秀才的眼睛瞪圆,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,“你莫走,且听我交代完后事……”

外头狂风骤雨,气势吓人,屋里唯一那扇窗户都像是快被吹掉了。

阿桂听到他的话,身子一颤,紧咬住唇,不敢看向行将就木的方秀才。

他的语速变得流利,或许是回光返照。

阿桂没有听到他再咳一声,而是将他的盘算都交代完毕。

方秀才说还未来得及给她上户籍,让她明日家去,权当没发生过这桩事便是。

那聘礼方秀才已猜到是不可能全退回来的,只求能退回一小半给方喻同做盘缠,让他去苏安城找他娘亲。

阿桂点头答应,又听得方秀才气若游丝的嘱托道:“告诉他,好好读书,挣个功名,光耀我方家门楣!”

说罢,方秀才又叹了一口气,看向门口。

只有一串串雨珠顺着屋檐往下坠,只有滂沱雷雨声。

他等不到方喻同回来了。

方秀才失望地阖上眼。

撑了这么多年,他还是没有撑到小同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啊……

骨瘦如柴的手,无力地重重垂下。

阿桂见他这样,慌张地过去摇了摇他的手臂,他纹丝不动。

她只好颤着指尖去探他的鼻息,已经……没了呼吸。

那张脸过分的苍白,在昏暗的灯火照映下,阿桂后背不自然地起了一身冷汗。

好像又回到了她娘亲病死在她眼前的那个夜晚,身子又麻又僵,仿佛有一股冷气往天灵盖蹿。

阿桂不知道自个儿怔了多久,直到有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冲过来。

方喻同一身泥和着雨水,湿漉漉地推开门。

看到方秀才倒在床榻上,他原本就泛白的唇色似乎更加白了几分,陡然瞪圆了眼看向阿桂,”我爹他……“

“原是想等着你回来的。”阿桂喉咙发紧。

方喻同踉跄着后退几步,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上的方秀才。

他摇着头,冲过去,抓住方秀才微凉的手使劲摇。

原本就快散架了的床架“嘎吱”作响,摇摇欲坠。

可无论怎样的摇晃,床上的人连眼睫毛都没抖动一下。

方喻同喃喃着,“爹,你是不是怪我跑得太慢,没给您找来大夫,所以才不理我?我、我再出去找!”

他掉头便想要往外跑,却被堵在门口的阿桂挡住。

“让开。”他小脸阴沉,磨着后槽牙说出这两个词。

这小孩,年纪不大,眼神倒是唬人的凶。

阿桂不怕他,和他打了两个照面之后,她差不多摸清了他是怎样的性子。

村里有不少小孩都这样,纸老虎似的,以前欺负她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来劲,后来喊她姐的时候,也一个比一个乖。

阿桂直接拎着他的后领,仗着比他力气大一些,将他拽到墙角摁着他坐下,“你莫要再乱跑了,别让你爹担心你。“

“爹……”方喻同怔怔地坐在地上,抱着膝盖,“我没有爹了……“

微弱的烛火摇晃着,阿桂好像看到有什么闪烁着光,从他敛着的眼角滑下。

一颗一颗晶莹,砸在他满是泥泞的布鞋上。

阿桂迟疑着,将一直捏着的那块湿冷帕子递给他,温声道:“哭出声来,或许会好过一些。“

她转身去桌上端起油灯,去了侧屋。

听到身后方喻同压抑在喉咙里的哭声,逐渐放大,逐渐撕心裂肺……

……

等到那边哭声渐小,狂风骤雨依旧没停。

无休无止的电闪雷鸣越发让人心头发慌。

阿桂取了侧屋里干净的被褥,抱成一团回了正屋。

她将油灯重新放回桌上,却忘了那桌子的脚是用烂树枝撑起来的。

力气没掌控好,“哐当”一声,桌子倒了。

幸好方喻同手脚够快,护住了油灯,不至于让屋子里彻底黑下来。

方秀才床褥下垫着草席,还是干净的。

阿桂将沾满了脏血的被褥扯出来,搬动着方秀才的尸首,将他平稳地安放在了草席上,又铺上从侧屋拿过来的干净被褥,将草席卷起来。

阿桂从小做活,力气比同龄女孩子大上许多,再加上方秀才久病多年,骨瘦如柴,早已不如成年男子的重量,所以阿桂独自便能将他安置妥当。

她回过头,微弱灯火中,小孩垂着俊秀的眉眼,泥扑扑的脸颊上冲刷出了几道未干的泪痕。

仿佛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,怔怔站着未动。

朦胧摇曳着的昏黄色光晕下,两人拉长的影子似是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着。

阿桂正要说话,忽而听到侧屋那边传来一阵巨响,像是天塌了似的,比头顶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,激荡着耳膜。

阿桂吓得身子一颤,忙提着油灯出去看。

只见那侧屋的房顶,塌了一半。

雨水和着泥水,很快便淹没了侧屋,像是蓄出了一个小池子。

阿桂惊讶地张着嘴,身后传来方喻同的声音,“这房子年久失修,早就要塌了。”

他努力将语气控制得平淡,阿桂却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压抑和难过。

爹死了,住的房子也塌了。

今晚的一切,对这小孩来说,应当是天塌地陷般的经历。

她攥了攥手中的油灯,轻声安慰道:“幸好没砸着人。”

方喻同压了压嘴角,抬眸看向阿桂。

她站的地方恰好屋顶破了。

漏下来的雨水裹挟着寒意,落在她温凉的脸颊上,溅开小小的水花。

阿桂被沁凉的雨水砸得长睫一颤,这才发现这正屋的屋顶有好几处都在漏雨。

她抬头看去,有些担心这儿的屋顶也会因为年久失修倒塌。

阿桂拉着方喻同到唯一一个不漏雨的墙角坐下,同他解释道:”若是屋顶要塌,砸不到墙角,这里最安全。“

方喻同没说话,但也没起身。

两人就这么静默无言地坐着,隔着一手臂长的距离。

灯火在他们之间微弱地摇曳着,为两人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。

雨还在下,雷声倒是小了些。

却又刮起了狂风,在外呜呜咽咽作响,似鬼哭狼嚎。

阿桂悄悄攥紧袖口,咬着唇瓣。

正屋的那扇木门却是顶不住了,忽然大开,狂风肆虐着像强盗一般闯进来。

吹得阿桂浑身打起了寒颤,也吹得那微弱的灯火彻底熄灭了。

周围陷入了铺天盖地的黑,幽深浓重得像泼了墨一般,伸手也拨不开一缕黑暗。

阿桂屈着膝,数着方喻同的呼吸声,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。

方喻同站起来,轻车熟路地摸黑走到门边,将木门重新合上,又将那张坏了的桌子搬到门后堵着。

太黑了,阿桂看不清他在做什么。

虽然能听到声音,她还是不自觉揪着眉头,紧咬住唇瓣,身子蜷成一团,止不住的微微颤抖。

“你怕黑?”小孩略带稚气的声音在她头顶漫开,仿佛驱散了些许黑暗。

阿桂抬头,竟看清了他那双纯粹明澈的黑瞳。

阿桂微微一怔,她怕黑吗?

应该是怕的吧……

阿桂印象最深的两个夜晚,都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。

一是她爹被带走后,她躺在床上等着他回家,可等到太阳升起,却等来了爹爹入狱的消息。

二是她抱着娘亲冰冷的尸体,哭了一整宿。

深浓的黑仿佛总能勾起蜷在阿桂心底的痛意,又似是掐着她细嫩的脖颈,让她喘不过气来。

趁着她出神发呆的这会儿,方喻同弯腰端起油灯察看,而后轻啧一声,“灯油用完了。”

阿桂僵直脊背,又听到他从她身边走过,像是去了床边找什么东西,悉悉索索的响声传来。

……

火折子的亮光转瞬即逝,方喻同转过身,手上秉着一根喜烛。

喜烛偏红的火光将黑暗驱散,映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,轻轻颤动。

他走过来,用喜烛点了一滴蜡,固定在阿桂裙侧的地上。

阿桂穿着的红裙仿佛被喜烛照得越发红彤彤的。

原本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煞白的小脸,也被烛火辉映得像是红润起来。

唇瓣紧紧抿着,尖瘦的下巴磕在膝盖上,琥珀色的瞳眸惊人的亮。

“将就着用吧。”方喻同不太自然地瞥了一眼屈膝蜷成一团的阿桂,快速收回目光,挨着她不远坐下。

他没有告诉她。

这喜烛是他爹托人买来,准备在她来时便点上的。

他爹说,穷得什么都给不了她,但也不想太委屈她。

洞房花烛夜,即便只有烛火作伴,也该表示他们方家待人的心意。

可他特意将喜烛藏了起来。

因为他,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后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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